生活故事:一颗逃跑的心(2)
英子
英子时常到我家来。她小哥十三岁,放牛,不喜欢她这个小屁孩儿,不让跟。英子便邀我进山摘竹笋。说是山,不过是种着桃李的小山包,一点儿不高。我们顺着桃林一层一层往上爬,专挑长野竹林的地方鉆。毛竹林、雷竹林我们是不去的,那儿有主,采了就是偷,鳗笋吃起来又苦,也难找。我们最喜欢野竹林长的石笋,它们长在石头缝里,坎壁上,指头粗细。我们俩像两只蚂蟥,趴在坎壁上,手脚并用,找到一根,就在离尾巴两厘米的地方掐个口,抓住尾梢用食指骨碌骨碌绕下来,让竹笋露出黄黄的肉。
村里养着四五头耕牛,围在晒谷场边上的牛圈里。母亲比往日更忙碌。她上山砍芦秆。春天的芦秆是耕牛最好的食粮,一百斤芦秆卖三块五毛钱。当时的三块五我不知道价值多少,但我知道,一架板车轮子八十块。母亲在腰里束上砍刀架,插上砍刀,带上藤条上山。我对这种藤条印象深刻。它们攀覆在岩石上,心状叶片手掌大小,藤条筷子粗细,很韧,很柔软,有分量,还容易盘成团。我和英子常用它来跳绳。母亲双手粗糙,手心手背布满一条条被苇叶割开的口子。要是有手套就好了,母亲说。父亲从城里带回三副棉纱手套。母亲一天两担,从山里挑回芦秆,父亲用板车推着到城里出售,城里一百斤四块钱。
一天晚上,我听到母亲大声的哭泣与责骂。她的手上、腕上,新伤叠着旧痕,一条条血口子触目惊心。她抖着手一遍又一遍地向父亲展示、哭喊,父亲一声不吭。在母亲激烈的叫骂中,我才知道,父亲那天早上去县城,看到半路有人赌博,手痒了,将母亲挣下的六十五块用来买板车轮子的钱,输了个精光。“六十五块!二十担!”母亲说。“我想再赚十五块,买个八十块的新轮子。”父亲终于辩了一句。母亲一连哭了三天,第四天她不哭了,她开始惋惜三天里少赚了十多块,又缠上刀架子,拎上藤条上山。母亲一生操劳、固执、硬气,在家里说一不二,现在她七十岁,她的固执、硬气还让我心有余悸。
我跟英子说,我妈割芦秆一天能挣三块钱。英子很心动。村西头老阿婆卖给我们花生,三个三粒仁的,要一分钱。一粒糖也是一分钱。可是我们没有钱。三块钱!多少花生?多少糖?我们数不过来。我和英子也想去割芦秆卖钱。可我们没有砍刀,又怕疼。去县城的石板路边就有芦秆,还长得旺。我们拿上菜刀和锅铲出发。我有些不好意思,把锅铲抱在怀里,落在后头。芦秆叶子长得像一把把刺刀。我们避开芦苇叶,踏住一根芦苇。英子抡起菜刀发狠地砍了几下,芦苇晃了晃脑袋,没有倒下。我怀里的锅铲始终不敢拿出来,看着她使劲,无能为力。
村里的老耕牛病了。它卧趴在晒谷场前的空地上,什么都不吃,眼含热泪。大队支书雷大伯急急请来兽医医治了好多天,都毫无起色。几个小伙轮番照料,喂水、喂料,老牛依然奄奄一息。那几天村大队的晒谷场上,拉起了好几盏60瓦的大电灯。村民们围着耕牛来来回回。最好吃的芦秆一垛垛叉在耕牛边上,它没有吃的欲望。我和英子围着它,看兽医站的医生给它喂泡了药片的水,它有气无力地扯扯脖子,一把把热泪滚了下来。我站在边上也想哭。几天后,它死了,脑袋耷拉,眼角衔着泪痕。村民埋葬了它。人们默默无声,没有说一句可惜可怜的话。直到现在,我依然记得那些眼泪。那些眼泪饱含痛苦与不舍。它辛劳一生,在土地上耕耘到老,最后埋进土地。万物归顺生命,死去是老牛寿终正寝的圆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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