经典文摘：黑色的车迹(8)

初雪

“啊哟，”一个妇女叫着并且用中国话说：“不像的！十六，十六！”

于是，好几个妇女都朝着他看，他觉察出来她们的脸上有着那种抚爱的微笑。他的小个儿和孩子气的面孔，确实会叫人觉得他才十六岁。他一向把这个看成是自己的弱点，他觉得这是因为他童年的时候生活太苦，没有父母，替人家放羊，吃不饱，而且害过一年多的疟疾病。想起这个他心里就充满了对过去生活的憎恨。

“我十九啦！”他在车头上站起来，气呼呼地大声说。

“十九？”那个妇女的愉快的声音说，“啊哟，没有的，没有的！”

“怎么没有的？十九啦！”他说，气愤地把水壶里剩下的冰碴儿往地上一泼，跳下了车头。

可是他的生气的样子只是引起了一陣善意的愉快的笑声。那个妇女又说了几句什么。

“小王，问你话呢？”老刘说，“问你来朝鲜多久啦？”

他才来了五个月——对这个，他觉得羞愧，于是不回答，走到一边去了。他想着他的矮小的个子，心里继续充满着对过去生活的憎恨，这种感情使他真正地显出了老成的、庄重的、冷淡的神情，他找了一块石头坐了下来，也来抽一支烟。“这些女人真婆婆妈妈的，”他想，他认为一个成年人，一个老战士是要这么想的。但是他擦了好久火柴仍然没有能点着手里的香烟，并且忍不住要朝妇女们那边瞧。于是他心里又不由得感到了温暖的、亲切的感情，觉得这些妇女就像是自己的亲人似的。

那个带着两床破旧的炕席，白发的老大娘走到他的面前来了，慈爱地看了他很久，于是俯下身子来，抚摩着他的头，几乎是贴着他的脸，轻轻地说：“你的多好哟！”

“我的不好。”他说，企图保持着他冷淡的样子，不愿意人家把他当作孩子来抚爱——但他的声音却违反着他的意志充满着这样的温柔的感情，一下子有些颤抖了。

“你的阿妈尼，妈妈？……”

“没有。”他说，又装出冷淡的样子来，用力地划着了火柴，点燃了香烟，大口地吸着，因为他发觉那个用花格子毛巾包着头的、浓眉毛的姑娘正在附近看着他。“你又要笑了吧！你笑吧！”他想，但心里仍然禁不住地充满了亲切的、温暖的感情。

“喂，小王，继续干活儿吧。”刘强愉快地大声说，抱着孩子走了过来。

奇怪得很，这一次，这个孩子叫他打心眼儿里觉得温暖。他觉得他和这孩子已经忽然地这么熟了，如果不叫他抱，他会难过的;他心里已经不再是最初的那个模糊而陌生的甜蜜的感情，而是禁不住的关心和热切的爱。于是，就像个小母亲似的，他拉拉孩子的衣服，替他揩揩口水，非常细致地用大衣包着他。他觉得孩子在他的怀里很舒服，于是心里很宽慰。